白日的余温拂过脸颊时仍带着几分燥热。吃过晚饭,我在小区的人行道上散步,耳机里流淌着轻快的音乐,脚步与呼吸保持着和谐的节奏。
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,在地上交织成一片模糊的网。忽然,一个黑影从空中直坠而下,“啪”地一声落在前方不远的水泥地上。我停下脚步,摘下耳机。那是一只蝉,通体黝黑,翅膀如薄纱般透明,在路灯下泛着微弱的光。它似乎被摔得有些发懵,六足挣扎着想要翻身。我蹲下身,用一片梧桐叶轻轻将它拨正。它立刻试图振翅,双翼高速颤动,发出熟悉的“吱——”声,那是夏日最熟悉的背景音。可这一次,声音断断续续,不成曲调。它努力了几次,每次都是刚刚离地几厘米就又摔回冰冷的地面。最后一次尝试时,它甚至没能完全展开翅膀,只是微微抖动了几下,便再也动弹不得。我看见它腹部的发音器还在轻微收缩,仿佛一支乐队在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后,手指仍依依不舍地按在琴弦上。我忽然明白了——这只蝉的生命正在走向终点。
小心地伸出手指,它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。当我将它捧在手心时,能感觉到它细足的抓握已经软弱无力。它比想象中要轻,像一片枯萎的叶子,仿佛生命的重量正从它体内一点点流失。我高高举起手臂,希望夜风能托起它最后的飞行梦想,但它只是静静地伏在我的掌心,翅膀偶尔无意识地轻颤一下。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个巨大的人影托着一个小小的生命,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这只手掌上。
我环顾四周,目光落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上。那是蝉应该去的地方。我轻轻将它放在树干上,它的足本能地抓住粗糙的树皮。
在这个高度,它似乎恢复了一些生气,缓缓向上爬了几厘米,找到一道树缝,将身体稳稳地固定在那里。
它安静了下来,仿佛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。也许它正在回忆这个短暂的夏天——那些在泥土中蛰伏的漫长岁月,那些破土而出的瞬间,那些奋力蜕变的痛苦与喜悦,那些在枝头高歌的日日夜夜。如今,一切都将画上句号。
我站在树下,仰头看着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。蝉的生命如此短暂,在地下蛰伏数年甚至十余年,只为了一个夏天的歌唱。科学家说最长的蝉能在地下生活17年,而等到它们重见天日时,只有短短几周的生命。这多么像我们人类的一生啊。
我们每个人何尝不是一只蝉?在黑暗中的漫长准备,只为了短暂的光明时刻。有人终其一生不曾破土,有人刚刚见到阳光就遭遇不测,有人幸运地唱完了整个夏天。而无论如何,当秋风起时,我们都将归于尘土。
蝉不知道什么是死亡,它只是按照本能生活着。人却不同,我们深知生命的有限,于是创造了意义和价值来对抗这种有限。
我们写诗作画,我们相爱相亲,我们建造城市,我们探索星空——所有这些,不都是为了在那有限的夏天里,唱出最响亮的歌吗?
树上的蝉微微动了一下,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。它调整了一下姿势,仿佛在做最后的准备。我屏住呼吸,等待着。忽然,它发出了声音。不是平日那种刺耳的高鸣,而是轻柔的、断断续的低吟,像是一首安魂曲,为自己送行。声音在夜空中飘散,融入夏夜的合唱——远处还有无数蝉正在歌唱,它们不知道其中一个声音即将永远消失。这最后的歌声持续了约一分钟,然后戛然而止。一切归于寂静。
我知道,它已经走了。在那个小小的躯体里,曾经澎湃的生命力已经完全消退,剩下的只是一具空壳,依然紧紧抓着树皮,仿佛还在等待着下一个日出。我没有感到悲伤,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这只蝉完成了它的使命——它活过,爱过,歌唱过。现在它休息了,将舞台让给下一代。来年夏天,会有新的蝉破土而出,继续这场生生不息的合唱。而它,已经成为这个循环的一部分——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。
离开时,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。那只蝉在路灯的逆光中变成一个黑色剪影,仿佛树皮上一个自然的凸起,已经与树木融为一体。它回家了,回到了它挚爱的树上,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着。
夜风再次拂过,带来远处蝉鸣的合唱。我忽然听懂了它们的歌声——那不是噪音,而是生命的赞歌,每一只蝉都在用尽全力唱着:“我活过,我存在,我无悔。”(李晓虹/文)